民国廿二年•夏•上海(第5/35页)

她是下定决心了,她付得起。

只要怀玉安顿她。

只要她这番诚意,打倒了那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。哦,女明星,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?不定就是怀玉,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,看真点,那段小姐也有廿来岁吧。丹丹很放心,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。看看,不像的。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来。

出了怀玉这房子,也在一带逡巡一下。先试踏出一脚,再上几步,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,像一头来到陌生下处的猫。连脚步也是轻的,生怕有踢它的顽童。不全因为伤。

这一带有小旅馆,有“包饭作”,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。有印刷所,也有各式的招牌,写着“律师”、“医师”,夹杂着“小桃红女子苏滩”、“朱老二魔术,专接堂会”……还有铅皮招牌,是“上海明星影剧学校”,附近人声喧闹。

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,只听得都是牢骚。

“怎么,关门了?”

“搬了?搬到哪里去了?”

“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?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,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。”

“哦,学费收了,实习也过了,现在一走了之,怎么办?”

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:

“我的钱都给骗了!”

哇哇地哭,绝对不是“演技”。

弄清楚,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、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——全是发明星梦的。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,她一边抹泪一边扣涕道:“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!”

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,所以二人便聊起来。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,她十九岁。愤愤不平地道:

“我又会唱歌,又会跳舞,我不信自己红不了!”

“那影剧学校关门了,你下一着怎办?”丹丹很好奇地追问。

“有人跟我提过一个‘演员练习所’,明天我去报个名,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。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,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!”

口口声声地“不信”,非常地没信心,非得这样喊得震天声响不可。

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,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,非常亲热地在耳畔:

“找的那人,可是男朋友?”

“什么‘男朋友’嘛。”

“你对他可好?”

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,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——当然放心,马上就各奔前程,此生也不会遇上。故,很私己地,点点头。

“他对你可好?”

丹丹一点也不迟疑,即使怀疑,也不迟疑地,又点点头。

“住下了?”

“——还有一个班子的人。他师父也在。”

丹丹一想,便反问:

“沈莉芳,你有男朋友么?”

“从前有。后来见我要当明星,他骂我贪慕虚荣,就跑了,临走还打了我。”

“家里人知道吗?”

“他们不管我的,没工夫,我姆妈帮佣,一个礼拜回来一趟。我爹拉黄包车,很苦呢,巡捕常来‘撬照会’,他天天地拉,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,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张,不然连车也拉不了。他哪管得了我?”

聊了半天,方又明白,也不是“贪慕虚荣”,只是在上海,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?

沈莉芳跟她颇投缘,还写了地址给她,末了道:“你的牙齿黄,改天我送你双妹牌特级牙粉,我也是用这的。再见,以后来看我拍戏呀!”

丹丹笑着挥手。

到了晚上,班上的人都回来了,丹丹的事,也就人人皆知了,见她这样地豁出去,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,倒也非常地照应,招待吃过一顿。

怀玉只是尴尬,大伙给他面子,他可是长贫难顾的。而且,也许多心了,班主的脸色不大好看。

丹丹自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,是泥菩萨过江了。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武生,一个筋斗便栽了,因为女人的关系。没有人告诉她,不过,就凭她的聪灵,隐约地,也猜测了五分——来得真不是时候!

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,让给丹丹,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。

隐约地,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,有一句没一句:

“班主倒是怎么说的?”

“他一听是十倍赎回合同,当下也没什么异议。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