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(第4/7页)

然后,他再度起身,收起那两个玻璃器皿,当它们已经空了的时候,我才发现它们异常精美,反射出的光线呈现一种奇异的视差,似乎反射光总不能落在同一个地方,那意味着那是一种中间镂空的玻璃,能在内部做出一个精巧的保温层,从而避免玻璃材质本身的不足。想到这一点有点让我开心,他也发现了我盯着器皿的视线。

在转身挪步之前,他说:“其实美食美食,那个美字就放在前面,我不把它理解为美味,而是美学,如果做不到极致的美学,那我们还是和野蛮人一样撕碎着食物来吃。”

他又走进备餐室,去取下一道菜,我品味着他刚才说的话,联想起日常餐馆里那些各种碎裂方法的食物,狼藉不堪的骨头和肉块,脱皮而瘫软的禽类和鱼类。这种美学确实也太难实现了,大多数厨师只能在个别菜品上实现,而其他的都无法保存食物原有的风貌,让它们像在生长时那样自然,葱段、辣椒、酱油、蒜泥,这些五颜六色的配料是大多数厨师实现美学的手段,以为只要有了鲜艳的颜色搭配,就是美学。

他端过来的第二道菜是清蒸鲤鱼,一个日式织部釉格子纹长方盘,刚好符合它的身段,看得出他用的是完全密封食物的干蒸法,鲤鱼只析出了很少的汤汁,那完全是来自它自身水分里的汤汁。

“来自四川的峡谷鲤鱼。”他介绍说。

我想了一下那峡谷里的激流险滩,和鲤鱼奋力游动的场面,一丝止不住的灵感又冒了出来。尝了一口之后,我说:“真的好像,其实,这味道并不是它们生长的环境的问题,而是它们的处境问题。”

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话,似乎找到知己般的开心笑了:“完全是正解,一般人会联想到它生活在没有污染,水流异常活跃的自然之中,那就肯定是美味咯。其实这样也就普通了,因为没有污染的水域也是很多的,但峡谷是不一样的,那里面水流太激,太险恶,礁石和漩涡都太多,鱼类不得不不停拼搏,才能找到一点舒适的环境,但那种环境又会被马上破坏,所以它们不得不穷其一身,去寻找一个安身之地。你说这样野性、这样疯狂的鱼类,它的滋味是其他鱼能够比拟的吗?”

我说,那不就和鲑鱼是一回事,这种鱼类生灵必定要向江河洄游,中间要渡过咸水到淡水过渡,渔夫的滤网,黑熊的爪子等诸多凶险,朝那个它们注定会死亡的地方逆流而上,产卵之后也失去自己的生命,因此,它们也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鱼之一,也有鱼肉中最美丽的颜色。

我彻底服了,这种鱼的滋味,确实比我家乡的野生鱼要更好一些,我们那里的湖泊貌似风波险恶,其实底线还是很平静的,鱼群肯定是在那里安全游动。

此时我已经饥肠辘辘,那一条鱼基本不能填满胃部的十分之一。吃到后面,我恍然想起那种鲜味肯定不是完全来自于鱼的自身,因为它的甜味淡了一些,于它的野性有点不合情理,照道理它应该是甜味超出鲜味更多才对。

我试探着想提出我的问题:“你这种鲜味其实是来自高汤还是提鲜剂。”

他反问我:“你敢肯定不是来自味精,或者鸡精吗?”

我回答当然不是,他又追问我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提鲜。

我说太多啦,主要是在亚洲,各地都有古怪的提鲜方法:“用菌类是很普通的,海边的渔民有的会用鲣鱼或者一种海苔去提鲜,还有很多种贝类,据说有一种南海的贻贝是极品。”

我的回答还是让他吃惊不小,他最后仍然用一个补充压倒了我,并没有给我正面的回答:“其实最神奇的是日本的一种海带,捞上来不能用水去洗,只能在沸水里很快地滚一下,就是焯上个几秒钟就得捞上来,那锅汤就成了高汤,鲜得不得了,啧啧。”

啊?看着我震惊的表情,他更加地意气风发:“其实我用的都不是。”

然后他转移了话题,那条鱼被我们飞快地吃得就剩一副骨架,虽然吃得很快,但我们无疑都是小心翼翼地,那个骨架留在棕绿色的盘子里,陶器呈现出一种陈旧而古朴的气息,如同将一条活鱼变成了一块化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