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拾伍夜】青鹭火(第4/12页)

即使自以为自由飞翔,我还是被牵绊着。我是自以为鸟儿的风筝。

结果哪儿也去不了。

听说老师很有名——宗吉说。

哪里有名了?我只能回以不算否定也不算肯定的暧昧回答。

“我听民生委员说,老师写过好几本书,不是吗?我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,所以就听广播,会写的也只有自己的名字……”

从此以后,宗吉也开始叫我老师了。

虽然我不太乐意,但也没办法。在这块土地,我希望能隐姓埋名,但眼下这时局,也无法如愿。就算是乡下地方,也不可能接纳来历不明的迁入户。而且要搬到没有地缘关系也没有亲人的土地,名人这个头衔是有一定用处的。

结果……还是被绑着。

不是自由的。我忍不住疑惑,我究竟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来到此处?如果根部联系着,那么即使只移动了根的长度,也无法逃离任何事物。

但我在东京待不下去了。

没办法尽情写作。

一开始只是教导我,说不能书写违背国体的内容。

也就是说,现在是国民应该团结一致抵御外敌的时期,即便是虚构情节,也不能书写令人怀忧丧志的东西。

到这里我还可以容忍。

我对战争持否定态度,但也不想进行反战运动。作家里有不少人积极倡导反战,写些反战文章公之于世,但我不同。

我没有兴趣。或许是胆小,总之我看开了。

我写的大众小说是娱乐,娱乐不可能拥有改变社会的影响力。即使如此,该抗议的事还是该抗议,不应该扭曲的事物还是该坚持——我也听到这样的意见,也认为那是对的,但……

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作风,没办法。

因为有反战意志,所以改变作风,那肯定也是一种变节。如果可以维持原状,我觉得这样就好了。

同业者之中,似乎也有人受到严厉的教导,幸而我的作品没有受到刁难。我的作品虽然打打杀杀,但没有谈情说爱,而且是古装戏。再说,描写妖怪作祟、怪力乱神横行的通俗小说,当局也不屑一顾吧。

因为当局禁止侦探小说,有些人不得已改变路线书写古装捕快故事,但我不受影响。因为从那种意义来说,我写的东西也不算侦探小说。

我为此庆幸,置身事外,继续和过去一样写着荒诞无稽的作品。

然而——

不可违背国体,变成了必须符合国体,很快又变成了必须颂扬国体,我愈来愈感到厌烦。

不可书写令人怀忧丧志的作品,这还没问题。但是叫人写激励斗志的东西,这就伤脑筋了。这完全是把不必扭曲的东西扭曲了。

虽说消极,但我仍是个反战人士,写不出颂扬战争的东西。

言论控制变得严格,媒体也变得迎合国策。

而且还出现了作家之间彼此监视的邻组制度 [24]。

拘束到了极点。

小说家除了继续书写巴结国体的作品以外,不被允许存在了。

令人窒息。

有如笼中之鸟。

我停止书写了。

就算什么也不写,也不被放过。我只是因为熟人朋友里有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,就被盯上了。沉默已不被允许了。如果不积极赞美战争,便与叛国贼无异——我被这么警告。

我受不了了。

但是——

如果这时候反抗,当下就会变成叛国贼。不是和叛国贼无异,而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贼。

几名同业被打入监狱。

即使不写成文字,光是谈论,也会获罪被捕。战时流言被严格禁止,特高警察 [25]开始连没有社会影响力的一般平民都加以逮捕惩罚。在引发国民不安的名义下,只要是批判的言论,无论是什么,都会遭到封杀。

想要挣脱牢笼——但我明白整个国家都陷入牢笼里,根本无从逃脱。

我决定离开东京,是大本营公布塞班岛沦陷那一天——东条内阁全体成员辞职之后第三天。

塞班守备队全数牺牲的消息公布,应该没有造假也没有扭曲,差不多是据实报道了。

这件事从某些角度来看——不,想都不必想,是一桩大事。要害遭到敌人击破,超过四万名日本兵牺牲了。虽说从玉碎到公布消息,已经过了将近十天,但居然将这么可怕的事实直接告诉国民……这究竟是何考虑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