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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再过一会儿,由不得你不说真话。”说话的是另一个人,这人头一次开口,声音里冷冰冰的。是个在朝廷里当官的?

“我……我现在就说!你想让我说什么?”

那人大笑起来。他笑了。

“别对我用刑!我什么都说。是、是他夫人。是玉兰。就是她!用不着对我用刑!”

长时间的沉默。那女人第一次什么话都没说。最后,第三个人先开口了。

“当然要用,”他语气沉重地说,“不用刑,谁能相信你说的话?到时候你也许熬不过审讯就死了。通常只是个意外,叫人难过。正如林夫人所言,行刺真是愚蠢之举。而且根本就在意料之中。”

在孙实味听来,他语气里带着点遗憾。这遗憾却不是因为随后要用到的酷刑,而是因为世间男女的不明智。

那女人说:“若是这样……若是他不会先净身再充军,大人可否允许妾身再打他一顿?我是真的很愤怒。也许这并不明智,但是……”

孙实味紧闭上双眼,声音冰冷的男人字斟句酌地说:“他来这里不光是行刺,还要毁掉夫人名节。卑职看来,夫人的要求并不为过。”

“多谢大人。”他听见女人这么说。

然后,她弯下腰,在孙实味满是鲜血的脑袋旁边,冲着他说:“这是为家父。为他们对我父亲的不公。记住了。”

她直起身。孙实味看见她的影子,跟着一股钻心剧痛席卷全身。先是一只脚,跟着另一只,那女人这次用尽全力抽了上来,骨断筋折,于是他又昏了过去。

几百年前,最后的瞰林武士死在瞰林圣山石鼓山平坦的山顶上。在那之前,长城早有多处沦陷。

最后的瞰林武士在山上坚守了相当长的时间,不过到最后,还是没能挡住番族的进攻。打败他们的是正在崛起的萧虏人。

山上的寺庙被洗劫一空,付之一炬。

石鼓山上当时有八十名瞰林武士,人们都说,这些人自愿留在这块死地,宁肯战死,也不要把圣山留给草原民,仓皇南撤。

历史上这场变故十分复杂,这也让第十二王朝主司教化百姓的学者官员,在对待这一历史事件时感到颇为棘手。

一身黑色装扮的瞰林武士是一个神秘的教派,不仅与世无争,就连他们的信仰也从来都秘不示人。瞰林武士允许女人同他们一起修行、战斗,和他们一起自在地生活。瞰林武士的很多门规(不光是跟女人有关的那些)都与世人能够接受的礼俗不同。他们不仅是个宗教组织,还是个武装集团。每个人都知道第九王朝的军事首领给帝国带来了怎样的灾难。在当年,瞰林被授予田产,供其避世隐居,并且免除税赋,但是如今却是另一个时代,世道大不同于以往。

而另一方面,瞰林武士受人尊崇,他们尽心尽力,英勇无畏。而最后的瞰林武士,不论男女,都在石鼓山顶以身殉国。

朝廷必须允许其成为一种象征。

最后朝廷决定,不论是诗词文章中的缅怀追忆,还是勾栏瓦舍的演出,涉及石鼓山保卫战的,一例不予处罚或告诫。不过官方主持的任何庆典则一律不得提及石鼓山之战。人们认为,朝廷这是希望瞰林武士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历史滑入民间传说,成为一种民间信仰,就像狐狸精,或是树林里的老柞树根下直通阴曹地府一样。

无论什么年代,明主都应当小心对待这类事情。

终于只有她一个人了。所有人都走了:刺客、护院、士兵,还有礼部来的高官(这人性情阴冷)。屋子又只属于她了。她不知道,这还是不是以前的那栋房子。

她正等着仆人端茶过来。她在楼下的堂屋里。堂屋本来面积就不大,又摆满了夫妇二人收集来的铜器,于是显得更加局促了。

仆人正在清理卧房,扔掉被刀子捅烂的丝绸和枕头。他们会在香炉里点上熏香,赶走夫人卧房里多余的男人气味,以及刚才屋里那暴力的一幕。

其中的暴力也有她的一份。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,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如此坚持。她对自己说,这或许跟父亲遭流放有关,这倒并非假话,不过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。她用的是丈夫第二喜欢的手杖。

他最喜欢的那根被他随身带走了。他没在这里。她坐在火盆边上,心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原谅他今晚不在身边。不错,这趟出行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。当初两人一起筹备向西旅行,去新安,去看那里的山,看那里历代皇陵的巨大封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