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(第6/24页)
他一家家地说,一户户地劝,不断扩大其劝募对象。这时,保州城长期受围,对城外的情况十分隔阂,真定城的存亡与马扩本人的生死都不可知。但马扩入狱时还带有保州廉访使的官衔,入狱后朝廷只说派员根勘,要查清后再作处分,当时并无褫官的明文。他是保州城里有影响的人物,第一,由于他们父子的抗金活动,一直受到人们敬仰;第二,由于他本人吃的冤枉官司,引起人们极大的同情;第三,由于马母在保州数年,持家严整,从未仗势欺人,博得人们的尊重。这个家庭显然是赵不谌久已注目的劝募对象。
这天,他又带着一批属吏从人来见马母,清水巷马宅门口顿时热闹起来。马母对州官之来,早有准备,她打开大门,把气喘吁吁的州官迎入前厅,献上茶水,让他缓过一口气来,然后不待他开口,先就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朝廷不明,寒舍遭殃,儿子受诬,见羁在真定府狱,生死不明。”
赵不谌喘息稍定,机灵地抢过话头,安慰她道:“朝……朝廷不明,廉……廉访受诬,此事路……路人皆知其枉。今朝……朝廷派人根勘,必有昭雪……昭雪之日,贤母勿忧。”
军兴以来,金人入侵,杀人掠地无算。宋朝人根究其原因,都是奸臣弄权、大憝窃国所致,不过众所周知,这批奸臣巨憝,莫不是徽宗信用宠爱的,他也逃不过知人不明的罪责。老百姓含含糊糊的“朝廷不明”一句把昏君奸臣全都包括进去了,以至这四个字成为人们的口头禅。
但是奇怪的是,即使大家公认朝廷不明,一旦敌骑来犯,大家群策群力,出钱出力,还是要为这个不明的朝廷保此一片干净土。从来没有出现过那种公开的理论:既然朝廷不明,何必为它死战。如有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提出来,他就有被淹死在万众唾沫中的危险。
老百姓对待不争气的官家的态度犹如他们对待败家的父亲一样,尽管心里对父亲有意见,但还是千方百计地要挽救这个败落的家业,父亲到了病危时,还是要去质店当掉最后一条棉裤,换来人参黄芪来救他一命,官家与父亲一样都没有选择余地,碰不碰得到一个好的官家或一个好的父亲要碰运气,而保卫他们的家业和朝廷,挽救他们的生命却是人们责无旁贷的神圣义务。对于这个天下通行的原则,谁也不会产生疑问。
马母和赵不谌一样都是这条通则的热烈拥护者。他们交换过“朝廷不明”这句开场白以后,赵不谌就想搬出他的“戮力同心,共赴国难”这套顺口溜,马母抢着截断他,要求把自己的话说完。
“五月间先夫携带孤孙出征,榆次一战,大军溃败。先夫随小种经略相公殉节沙场,孤孙亨祖迄今生死不明。如今寒舍已无五尺应门之童。老妇弱媳,茕茕孑立,只是报国之志未敢后人。尊府如有驱使,无不应命。”说着,她就领赵不谌走进偏厅,指着地下的几堆东西,“区区些物,聊表寸心。尊官就派人将去,如能用于城头杀贼,先夫也当含笑于地下。”
这堆东西并不起眼,二十多担存粮,米麦黍粟都有,整整齐齐地堆在地上,一目了然。还有一大堆废铜烂铁,堆得比粮物更高。将门之女的马母知道把它们熔成铁汁,在城头灌浇攻城的敌人,守城时最最有用。一生未见战争的赵不谌却不知道它们的用途,心里想道:如把这些钢铁回炉,铸造兵器,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派得上用场?
旧兵器倒也有几件,只苦于为数不多。只有几张破弓旧槊,两三把生锈的刀而已。宋朝时对武人限制甚严,现役军人允许家藏武器的限额甚至比一般地主家里还少。地主家藏武器是为了防“盗”,军人呢,他已经掌握了武艺,还藏有那么多的武器,目的岂非是造反?马家自然也不能例外。捐赠物中只有一副盔甲才是完好无损的,那是马扩长兄马持的遗物。他与青羌人最后一战,因事出仓促,来不及披甲上阵,结果兄弟俩双双中箭中枪阵亡了,留下这副盔甲,就成为马家神圣的纪念品,谁都没有再去用它。马母现在连这副盔甲都捐出来了,表示她确实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。